在我的記憶裡,從小父親就很少在家,尚年幼無知的我,根本不懂為什麼我的父親要常常不在家,有時一去就好幾年(有時到緬北,有時到寮國),家中只有母親在照顧我們,我出生的地方又全都是泰國人的地方(在清邁的1920區的基地撤了之後父親才舉家搬到“棭杮”住,媽媽又不懂泰文,也不懂得和泰國人打交道,更別說是要融入他們的社會,所以幾乎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天天只等著老公回家!

    後來,因為母親實在不想一直過著天天等老公回來的日子,才說服了爸爸,舉家搬去了“回莫”和軍隊同住(回莫是當時國軍駐守的基地,從事情報工作),從此我才慢慢的懂了爸爸一直以來都在做些什麼?為什麼都很少回家的原因?

    回莫當時的國軍官兵很多,也住了很多的眷屬,彼此之間所用的語言都是雲南話,吃的、穿的、用的、和风俗習慣都一樣,像極了一個小小“雲南國”,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的人民,和外界没什麼相干,地屬三不管地帶的“金三角”,泰國政府也頼得管我們,也管不了我們,我們自給自足的過著自得其樂的生活,生活雖苦但國家認同感卻很重,民族色彩很鮮明!自認有朝一日會回到自己的祖國!

   當時為了生活,小孩子也一個接一個的出生,媽媽開始學起做生意,想要自立更生,不能再靠父親微薄的薪俸過日子,況且父親常常得出任務,有時一去就像断了線的風箏似的,音訊全無,我們母女還是要生活啊!媽媽再也不能過著坐以待斃的日子,剛開始只敢買每樣五個到十個小餅乾、糖果和一些能吃的東西去賣,結果生意出奇的好,一下子就賣光光了,因為當時我們是住在回莫國軍的營區,住的全是阿兵哥和一些眷屬,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關係,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民生用品,所以才生意好到不行,也因此啟蒙了我母親做生意的入門,後來就開始大胆的批了更多的民生用品,無論吃的、用的、穿的、載的一應俱全,無所不有‧‧‧‧‧‧因為母親以前也是國軍的女政工出身,有過一些軍護的受訓,略懂一點點的護理概念,所以也賣起了一些西藥,有家常用藥也有針水類等‧‧‧‧‧‧記得以前我們的接種疫苗還是母親幫我們施打的,其實她真的都只是學過皮毛而已,現在想想還真是著實嚇出一身冷汗,給她當種豬在試驗!!!

     然而好景不常,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記得有一次來了一場大風大雨,又起了一個罕見的怪風,眼見滿屋子都是貨品的家,搖搖晃晃的,就快倒下來了,當時父親出差不在家,家裡只有正要臨盆的媽媽、姐姐、我和三妹,當時姐七歲,我五歲,三妹未滿一歲,記得當時大著肚子的媽媽在驚慌失措之餘,大叫靠大門較近的姐姐趕快住外跑!快點快出去啊!快啊!快啊!!!當時姐姐嚇到愣在原地,即害怕又不想和我們分開!但媽媽拼命一直叫她趕快跑,小小年紀的她也就很勇敢的在外面大風大雨又黑漆漆的一片夜裡,拼命的、橫衝直撞的往外跑,而我的正頭上方懸吊掛著一盞做生意用的汽油灯,(當時村子裡沒電,沒自來水,大部份晚上都只點蠟燭)正要往我頭上砸下來了,媽媽奮不顧身的將我推倒,又趕緊去抱起還未滿一歲的三妹正當想要往外跑,但已經來不及了,房子在剎那間就應聲倒塌,母女三人也只能全身颤抖的緊緊摟在一起,所幸偉大的媽媽帶著我們躲在樑柱下面,躲過了一個浩劫!事發之後,部隊才派專人去把爸爸給叫回來,後來因為爸爸在當時的難民村裡還算小有能力,所以我們又搬到了“回鵬”住,有另分配了一塊地給我們,韌性極強的母親,在此另起了爐灶,又給了我們建立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住了没幾年,後來國民政府實施了「華山計劃」也就是徹掉了所有原屬於國軍的部隊,當時走頭無路被政府遺棄的國軍,後來都紛紛各自投靠了三軍、五軍和張奇夫軍隊等‧‧‧‧‧‧而我父親因為略有學識,就被請去“滿星疊”教書,當時的情況已是得到很禮遇的對待了,張家又畫了一塊地和一間平房給我們,媽媽為了要継續做生意的關係,在旁邊的空地又多蓋了一間舖子,能幹的媽媽把雜貨店經營得像一間小型百貨公司,舉凡是想到的或根本都想不到的,她都有賣過,吃的、穿的、用的、西藥類、電器類(後來我們十幾歲時村子開始有電了) ,電錄放音機、手錶、金飾等(當然,大家不要想得像銀樓一樣,太天壤之別了,只是賣幾樣供應給有時結婚喜慶時用的,買得起的人也並不多),媽媽還賣過更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例如:火藥、槍管、廢鐵、鉛、硫磺、馬掌(訂在馬的腳掌下,像U字型的鐵環,現在可能很少人看過吧!)還有魚炮(用來炸魚用的)其實該項為違禁品,但利潤比較好,記得魚炮是在“回鵬”時賣的,當時父親到緬北出差,一去好多年未返,也斷了音訊,當時家裡已有四個小孩嗷嗷待哺,大姐也因此而輟學了一年,母親為了生計,想多掙點錢,所以才挺而走險賣起了小小違禁品!雖然賣毒品可以賺更多,但父母親卻是堅持不碰這種東西,不然我們早就發了!

雖然賣魚炮只是供漁夫炸魚用而已,但賣久了,也就紙包不出火了,突然有一天,來了一群泰國兵,來抄我家裡,本來他們所搜到的並不多,只有半箱左右,但泰國兵告訴媽媽,只要妳把它全部拿出來,就不辦妳,否則就要抓去關!我那平常比阿卡族、卡互族還要聰明的媽媽,泰文話也聽不太懂,突然可能是被嚇傻了吧,自己就乖乖的去搬出了二大箱魚炮出來!好啊!這下可慘了!人髒俱獲!把她抓走!頓時,更把我媽媽給嚇死了,只差没暈倒,因為她知道她不能倒,她要是倒了,我們怎麼辦?當時父親奉命赴緬北出任務,一時之間也聯絡不到,就算聯絡到了,也因為有任務在身也回不了家,就這樣在無計可施又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母親和我及三妹、四妹在我們向泰國兵苦苦哀求下,同意我們一起去看守所去關在一起,家裡只剩下年僅九歲的大姐和一個花錢請來作伴的阿姨看管,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在看守所的日子,母親每天以淚洗面,寢食難安!時年我才七歲,記得四妹還是在看守所裡才學會走路的!後來經過三個多月,在父親的好友及村子裡好心人士的大力奔走下,花了幾萬塊泰銖才得以保釋出來!因為環境所逼,所以我七歲就被迫做了小小囚犯!

     後來父親因為在“滿星疊”教書,任教務主任一職,我們全家才得以好好團聚過生活,在難民村師資嚴重缺乏之際,父親也責無旁貸的將畢生所學,一代一代的承傳下去,之後在回台升學的學長學姐中,他曾經所教過的學生已不計其數了。父親年輕時是個高大挺拔又幽默風趣的人,喜歡結交朋友,又照顧年輕一輩的年輕男女老師,所以在我記憶裡,我爸身邊常常圍繞著很多的年輕男女老師,而以前的中文學校,因為爸爸們老一輩人的國家認同感和承傳中華文化的責任感很重的關係,幾乎都以學校為家,盡心盡力的付出,常常舉辦大大小小的活動,中華文化色彩非常濃厚,尤其過年過節,家家戶戶都貼著春聯,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大聲放著賀新年的歌曲,雖然身處異國,環境也很困苦,但我們卻自命不凡活得很精彩!

    正當還來不及好好享受全家團聚的幸福生活之際,農歷年也正要來臨,也是媽媽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刻,突然有一天,村子裡來了好多的坦克車、裝甲車和很多全付武裝的泰國兵,當時小孩子的我們只是好奇,並不以為意,還天真的想要去看坦克車,正吃完早餐要去上課時,爸爸已查覺事态嚴重,不讓我們去上課了,果不然!過没一兩個小時,就聽到槍炮聲轟轟作响,一群人到處拼命的奔跑亂竄,真正看到了雞飛狗跳的情景,當時還在忙著作生意的母親,慌忙中趕快把大門關起來,父親叫我們躲進了屋簷和後山的一個小空間,一家人縮成一團,一動都不敢動!子彈一顆一顆的打在後院的小山丘上;炮片也一片片落在院子和空地上,父親叫我們躲著別出去,接著他和住隔壁也姓楊的男老師,拿著以前國軍時期就留下來的短槍,衝出去保家衛民,也顧不得自身和妻小的安危了(後來那位楊林老師也死於那一埸戰爭中,他就是以前寫過美斯樂的作者,曾燄的先生),所幸戰爭在打了大約三天左右後,戰火停止了,全村的人大多都是在當天槍淋彈雨中都跑出去了,好像只剩我們一家人還留在村裡住了一個晚上,夜裡不敢點灯也不敢燒飯來吃。

隔天是已攻出外圍的父親,花錢請泰國兵將我們帶出去,一路上我看到了屍橫遍野,慘不忍睹的血腥畫面!趕緊閉上了我的雙眼,再也不敢再張開來!一直到了鄰近的村莊“回鵬”親戚家才敢把眼睛張開,我們當時暫時借住於親戚家。戰爭的當天我最小的妹妹才剛滿月,正在吃奶的時候,而我母親平常因為忙著做生意,有時自己奶水不夠餵飽,平時也需要補充喝奶粉(當時家裡環境較好一點了,以前我們四個大的都沒喝過奶粉)因為小妹在逃難那幾天,應該是吃不飽,又飽受驚嚇的關係吧,不時就會一直大哭大鬧,吵得對親戚也很不好意思,母親為了小妹要吃奶粉又放心不下家裡的財物損失,就常常帶著我和姐姐用走的偷偷回去搬東西,顧不得當時時局還不穩定,隨时還有可能再開戰,有些人聽說我們有回去搬東西,後來也有一群人要和我們一起去搬他們的財務,因為這次人數較多,引起了駐守的泰國兵注意,中途攔阻,大聲警告我們全部都不能進去,不然看到一個就殺一個!隨即就轉身走了,嚇得大夥紛紛折返,只有我那不怕死的母親,堅持要走進去!再去搬她的奶粉及財物,我當時又哭又急的求我母親和大夥一起回去吧,不要再去搬什麼奶粉的了,但再怎麼求她,她就是不擅罷干休,只狠狠的告訴我說:「妳如果害怕現在就和他們回去!」可是,她是我媽啊!我怎麼可能抛棄她不顧?!即使要死也要死在一塊啊!只好邊哭邊和她用著颤抖的腳步往前走,好不容易進到了家門,只見眼前一遍狼藉,千瘡百孔,滿目瘡痍,所有的貨物亂倒一地,我和母親找了大袋子,翻箱倒櫃的一直尋找著值錢又不太重的東西,正在拼命的裝塞之時,突然看到一根槍桿對著我們,叫我們不要動!把我們母女倆嚇個半死,面目發紫,僵愣在那裡,並大聲斥問:「你們在幹什麼?母親用著不太流利的泰文哭訴著,因為家裡有個小嬰兒要喝奶,現在身無分文,希望回來拿一點東西,這是我們的家。」還好我們遇到了好心阿兵哥,他看我們母女倆,哭哭啼啼的很可憐吧!所以也就心軟了,不但没把我們殺了,還替我們砍了一根竹子,給我們用挑的走,現在想想還真要感謝當初那好心的阿兵哥,他當時也是冒著生命的危險,小心異異的一步一步的接近我們他也很怕是敵軍,幸運的是他並没有因為自保而隨便掃射,不然我們母女倆可能就要變成亂槍之下的冤魂了,實在是太驚險、太恐怖了!媽媽直到現在真還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人要懂惜福啊!千萬要好好的活著。」

    童年往事,歷歷在目,千錘百練的我們,好不容易熬過了没有身份證的日子,也曾經七八年未歸,見不到父母,現在總算撥雲見日了,開始過著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也成家生子了,日子雖然很平凡,但也很惜福!眼看到學弟妹們,重蹈我們的覆轍,有家歸不得,朝不保夕,也不知道未來的日子在哪裡,更感同身受,感概萬分,希望上天能垂憐賜助他們,早點拿到身份證回家探望父母親!

 

 

 

                                                                           
   
 
也曾經是無國籍的 竹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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